执渊的眉眼更冷了一层,虽说她身上的淳厚阴气着实诱人,但她展现出来的一些东西,早已经超出了沐家小姐的范畴,甚至比当世摆渡人都有过之而无不及……她到底是什么人?
忆柯的目光遥遥看过来,含情眼带着几分若有若无的笑意,红色的袖摆垂落着,沾满了血污的额头靠在她的肩膀上,半响后,她侧头拨过念念散落的碎发,漫不经心的垂下眼皮,整个人都恹恹的,被浓重病气笼罩着。
小鬼们接二连三的恢复了神志,细如丝便缩小了些,毕竟变得太大在这个空间里憋得慌,它把小鬼们固定在原地上,然后又生出根细细的链子,挠了挠执渊的手心,像是在提醒着什么。
执渊回过神来,垂眸看着脚底下的小鬼们,命令道:“从左到右,一个一个来,名字,平生功过,执念,都给我说清楚了。”
“周平,十二岁,没什么功过,也没得爹娘,就街头混混一个,要说有什么优点,那就是打架厉害,方圆百里没一个打得过我的,莫名其妙就被他们抓到这里来了,他们叫老子北上打仗,踏马的,老子什么时候任人摆弄过,老子不肯,他们就生生把我饿死在这了!”
“执念吧,老子说不清楚,大概是……想叫人好好埋葬那尸骨罢!”
“在下箫闽,年方十五,鹿南书院的学生,写文颇有章法,他们抓我来,想让我用文辞来煽动少年们北上打仗,‘访旧乌衣少,听歌玉树空’这两句,不才,正是出自于在下,可我等既为国士,读诗书,知礼仪,怎能做出叛国求荣的事情来?”
“我拒不肯下笔,就被那贼子活活打死了,至于执念……和周平小友一般,我也说不清楚。”他忽的做了个长揖,“我们在阴暗的地下待了太久,还请仙师送我们一程。”
执渊站在细如丝上,修长手指握着笔,也不见他点墨,就在黄册子上龙飞凤舞,远远看上去他写得很快,那些小鬼的话音刚刚落下,他就能记录好他们的平生功过,然后操着一口冷淡如水的声音,说:“下一个。”
“我……我没名字,只有个小名喃喃,十三岁,会点相扑,和他们一样,被……被抓到这里来了,我害怕,害怕打仗,不肯去,被他们捂着嘴巴窒息而死……”
“执念,执念么,我还想,还想和相扑帮子的哥们道个别……”
“余朙,十六,武馆先生的大师兄……”
……
“楠成,煌筌知县的儿子,他们绑我来要挟我爹,我爹是个清正廉洁的好官,我是他儿子,不能辱没了他的风骨,便自杀了。”
他把自己短暂的一生说得轻如鸿毛,甚至没有说他自杀的时候也才十四岁,也没有说全身的血流了大半时那种刻骨铭心的疼,他是家里唯一的儿子,但偏偏只知道吃喝玩乐,是让老太爷最头疼也最失望的存在。
执渊写到这里,忽然停下了笔,终于看向鬼群中那个因为自杀而死的小鬼,思量一番后才开口问:“你爹叫什么名字?”
“楠如海——”楠成揉了揉自己的鼻头,看起来有些委屈,低下头说:“我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了,他老人家有没有按时吃药?会不会偶尔想起来他这个不成器的儿子?”
忆柯让谛听把阿沓和绮露一起带来密道和小鬼们对质,念念的内伤不容小觑,她嘱咐了谛听了几句,就让他把念念带回竹苑休养了。
阿沓身上的附灵锁没有撤下,谛听在某些方面心思很细腻,让他坐在石壁凸出来的石头上,绮露就靠在他的膝盖上,看起来就像是一对真正的少年夫妻。
在做这些的时候,忆柯也没有错过小鬼们说的话,或者说,在场的人人鬼鬼都对他们说的每一个字都抱有着微妙的敬意,因为那是十多岁少年白驹过隙的一生,是曾经惊艳世间的存在。
听到楠成这里时,忆柯向细如丝走近了两步,在夜明珠的光辉下,她的脸色白得像瓷,偏偏那衣裙又红得像火,她的语气带着不容置喙的肯定,让人无端的信任和安心:“你父亲他没有忘记你,他一直在找你,这些年煌筌事务繁杂,他的腰不好,现下直不起来了,和你说的一样,他是个为国为民的好官。”
楠成怔怔的听着父亲的讯息,不知怎么的,心底难受得紧,明明小鬼不会流泪,可他却下意识的抹了把眼睛,喉间传来啜泣的声音。
忆柯接着说:“我方才让谛听去查了他的信笺往来,他一直以为你没有死,他不愿放弃你,所以做了平生最违心的一件事,那就是替溪家掩盖罪行。”
楠成这次是真的惊了,他的嘴巴张张合合,那双深凹进去的眼珠震动着,过了很久很久才消化掉这个消息,自嘲般的叹了一声:“我以为……”
你以为什么?
以为作为楠家的不肖子孙,就应该被人们抛弃和遗忘么?以为只要一死了之,就对楠如海构不成威胁么?
父母之爱子女,则对之计深远,他对你的谩骂和失望,那都是建立在希望上的啊,这是世间最脆弱,也是最容易被利用的情感,可它从某种角度上来说,是可以超越生死的。
楠成崩溃得尖叫起来,他不顾细如丝的阻拦,就要去拉执渊的衣摆,最终被狠狠甩在地上,又被身后的小鬼们拉起来,箫闽替他顺着气,想要说点什么,又找不到合适的言辞。
楠成衣着狼狈,眼中泛着狠,对着执渊吼道:“让我再见那老头一面,我要和他说清楚!”
他抹了一把流出来的鼻血,操了一句,然后说:“当真是老了,脑子都不清楚,儿子能比通敌大事重要么?!”
他大口大口的喘着气,好半响才把情绪平复下来,嘟囔了一句:“他再包庇那姓溪的,我岂不是白死了……”
“哎,你,对,叫的就是你,站在半空中的那个,要是还想对我们这些冤死鬼负点责的话,就想办法让老头看见我,然后把溪家绳之以法!”
执渊冷着脸:“……”
摆渡人老祖活了那么多年,还是第一次有人敢指着他的鼻子这么对他说话,当真是不要命了……
欸——执渊叹息一声,忽然反应过来,人家确实已经没命了,天不怕地不怕的,再加上年轻气盛,可不就是这副模样了?
他头疼的揉着眉心,箫闽在旁边一个劲的对楠成使眼色,楠成却双手叉腰,颐指气使,嚣张极了。
不大的空间内有点什么响动都明显极了,更何况这响动就在执渊旁边,让他想忽略都难,就见忆柯抱着手,病气淡了些,“噗嗤”一声,笑了。